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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讀文獻:劉生良〈《莊子》的文體形態〉,劉生良:《鵬翔無疆─《莊子》文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第三章,頁157 - 224。

楔子

     《莊子》以寓言體象徵文學為主體,其文體型態除以散文為主體和表徵外,又蘊含詩、賦、小說、寓言等尚未分化的多種文體要素,可說是純文學的先導之一,其文體渾涵眾體,因此本文遂借《莊子》術語稱其為渾沌型態的文體,並對其進行分析探討。

第一節 奇異的散文

      《莊子》雖以散文形成其基本型態,然既不同於其他諸子的哲理散文,也不同於一般的記事、抒情或說理的散文。

一、《莊子》散文的奇異特色

金聖嘆認為《莊子》為「六才子書」之首,劉生良認為就散文而論,《莊子》有下列特色:

1.新奇的題材:中國散文自「卜辭」肇端以至後代歷史散文和說理散文,多囿於倫理、政治,少涉及社會、人事之外的自然和人本身。《老子》雖倡自然道論又多抽象議論,但題材十分有限。莊子則遠承上古神話傳統,以自由奔放的精神及藝術審美眼光,將眾多自然現象、社會現象和人的心理思維均納入自身創作,從而拓展了散文的題材領域。
2.奇異的思想:莊子生當戰國亂世,其時諸子百家爭鳴,加以其人身處社會底層,對惡濁現實極為不滿,大膽銳利的徹底否定造成人性異化的文明,其論點蔑視名利,主張齊萬物、泯是非、一生死、乘道浮游、與時俱化,高揚精神自由旗幟,放浪形骸,甘為不材之木,一切順其自然,遂使其文不論記敘、描寫、抒情、議論,無不出人意表,驚世駭俗。
3.奇幻的手法:與其他各家的邏輯推理及比喻說理相較,莊子主要通過生動的形象和故事來寄寓玄虛奧妙的 哲理,有機地結合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並廣泛地運用了想像和虛構的浪漫主義手法,除根據自己需要而虛構古人言行外,亦以人格化的動植物或非生物的縱橫議論來代其立言。由於他觀察細微、想像豐富,因此其虛擬作品亦具有客觀事物的特性,而其藝術虛構不但把哲學概念擬人化,也運用隱喻、象徵等寓言手法來編造故事,亦即根據表達主觀意念的需要,隨心所欲的驅遣萬物、創造形象、編造故事,肆意誇張宣染、海闊天空。這種奇幻的浪漫主義手法,為散文寫作開闢了新的途徑,使《莊子》不僅是先秦散文藝術虛構的高峰,也是中國浪漫文學創作的先驅。
4.奇妙的結構:莊子的文章表面上雖無結構,但細讀後便會發現其結構嚴謹而富於變化,形散神不散,看似很散的文字卻都為主題思想所貫穿和凝聚,不論怎樣信筆揮灑,都始終沒有離開論旨。其文以大筆起得突兀,亦以大筆收得戛然,其間雖脈絡分明,然渾然無跡、若隱若現,正是散文的極致。
5.奇肆譎怪的語言:《莊子》語言以奇譎怪誕著稱,其論述以看似「荒唐」、「謬悠」的形式來表現至理名言,這些話只有看透現實人生且無所顧忌的人才說得出,此外,《莊子》語言的神奇怪誕,又表現在善於運用奇特的比喻和大膽的誇張上,這種誇誕離奇、令人驚倒的例子在《莊子》書中不勝枚舉。莊子還善於諧趣和諷刺,出語生動幽默、精警雋永,而其諷刺文字更是別具一格,委屈從容、詼諧巧妙、不失風度,真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莊子》語言又以奇肆汪洋見長,辭采富麗,氣勢恢宏,不論是敘寫還是議論,都大量綜合使用排比、對偶、反覆、連鎖、頂真等句式,間以詰問、轉折等,以曼其語,以壯其采,以暢其氣,以弘其勢。《莊子》語言奇麗多彩,富於獨創,又隨性所適,意到筆隨,輕鬆自如,遊刃有餘,既無刀雕斧鑿痕跡,又無氣拘詞窮窘態,十分灑脫,極富邏輯說服力和藝術表現力,並以其奇肆譎怪使全書具有不朽的藝術魅力。
6.奇特的體例:散文發展到戰國,主要還是記事、說理兩大類,然莊子揚棄眾體,創立了結合「寓言」、「重言」、「卮言」的新體例,虛構人物故事來寄託作者的玄言幽旨,熔敘事、描寫、說理、抒情於一爐,《莊子》雖是散文,然已包含詩的原質、賦的雛型、小說的胚胎,故劉生良將其視為以散文為主、蘊含多種文體的「渾沌」型態文學作品。

二、《莊子》在中國散文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莊子》可說是最早出現的文藝散文,其特質在先秦諸子中與眾不同,其對後世各種文學形式產生深巨影響,單就散文而論,歷代作家或弘其義,或襲其文,或效其筆法,或披其風神,無數文人才士與眾多文苑奇葩均受其滋養而得以催發。

第二節 絕妙的詩

      《莊子》是散文,同時也是詩,王國維認為其有「詩歌的原質」、「即謂之視為散文詩,無不可也」(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聞一多更以詩人的敏感和體驗,將其說成「絕妙的詩」。

一、莊周頗具詩人的氣質

      莊周既有倜儻不羇的浪漫性格,又有獨特的美學感受與想像力,他的率性無為,是對黑暗現實的逆反表現。古今文學批評家往往把莊周和屈原相提並論,認為莊周有著和屈原相似的氣質與創作心態,蓋屈原的詩歌是「發憤以抒情」;莊周的文章除了說理外,亦具有抒情性,其意境、奇幻的與音韻鏗鏘的語言,使其具有詩的性質、意趣與格調,而與屈原之哀怨在一國相較,莊周之哀怨在天下,在萬世。

二、《莊子》頗有濃郁的詩意

      詩歌是中國最早的文學形式,其和散文從卜辭及《周易》開始就結下了不解之緣。而為莊子所借鑒的《老子》則以其獨特形式和韻律被稱為「哲學詩」、「散文詩」與「詩文騷賦混合體」,莊子步其後塵,以詩人氣質和天才藝術創造力,使詩歌散文化(或稱散文詩歌化)向前繼續推進。除描述的文字外,《莊子》的議論文字也蘊藏著詩的激情和韻味。《莊子》是哲理的,也是抒情的,無論敘事、詠物、寫景還是說理,都貫穿著詩的情趣和神韻,它是散文的詩化(或曰詩的散文化),是不折不扣的散文詩。

三、《莊子》所體現的詩歌特徵

《莊子》詩歌特質要素如下:

1.濃郁的抒情性:莊子對自然界的萬物充滿感情,抒人情、物情,其筆底憤世嫉俗、怡然達觀、詼諧幽默,更有對自然的審美之情,顯示出濃厚的抒情性,從而構成其詩的藝術生命之血肉。
2.蔥蘢的想像力:想像,是構成《莊子》詩形象的基礎,莊周以其非凡的想像力,在現實的貧困面前,創造出神奇浪漫的詩之世界,既用想像創造了理想的「神人」、「真人」、「至人」形象、且再現萬物自由,各安其道的自然界,在莊子想像的世界中充滿神奇色彩、盎然的生機和濃厚的意趣。沒有莊子奇麗的天才想像,就不會有書中許多瑰異的形象,就不會有濃郁的詩情畫意和動人的魅力。
3.奇妙的象徵藝術:詩多用形象思維,往往離不開比興、象徵。《莊子》的「寓言」即象徵,並形成了寓言體象徵文學的獨特風格,其中意象,不只是「隱喻符號」,而且是象徵的「玄想符號」,這種包含隱喻因素的象徵玄想符號,因被編織在完整體系中而成為整體的體系化象徵,既使其文產生濃郁詩意,也成了作為絕妙詩章的重要特質和標誌。不僅如此,《莊子》的象徵還具有理性與感性相統一的奇妙美學特徵,既能達到人與自然的融合,亦能達到類似宗教體驗的與「道」合一的至高境界-亦即詩的最高審美境界。
4.閎深的意境創造:意境是抒情詩的靈魂,是意和境二者的密切結合:意即作者的思想感情,境即用來表現思想感情的外在形象與景象等,二者結合形成充滿主觀感情色彩的想像境界。對意境的追求是民間詩歌發展到文人詩歌的標誌,而莊子則把(承自《詩經》的)比興由一種手法發展成為一種藝術境界,運用奇特的象徵藝術,使文章具有深遠的意境。莊子哲學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哲學,通過對藝術形象的描繪來寄託體現其思想感情,構成浪漫的、抒情的藝術境界。莊子不僅善於創作壯闊的意境,也擅長創作幽渺的意境,他筆下的自然現象、寓言人物以及人格化的哲學概念,都不是單純的自然物,而是附和作者思想、滲透作者感情、構成作品意境的藝術形象。莊子往往把抽象的哲理包藏在啞謎式的形象和耐人咀味的故事中,使理性思維披上形象的斑斕天衣,從形象的背後傳達出理性思維的神祕聲音,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從而形成迷離恍惚、深邃雋永的意境,寫出情理交輝的詩章,雖然有些抽象的議論缺乏形象,然仍能激起人們的玄想,引入冥漠恍惚之境,確有一種悠渺玄遠的境界。除此之外,《莊子》神奇瑰麗的意境,是用極其凝鍊、鏗鏘的詩的語言創造的,這是它區別於散文意境的關鍵因素之一,並對後世詩歌創作和意境理論的形成有著很大的啟發和影響。
5.詩的語言和韻律:莊周具有詩人的氣質和情愫,因而在行文中常使用詩的語言,就「形式」而言,《莊子》也符合詩的特徵,其中有大段的對偶、排比句,且多四言句,其句式、用韻,與《詩經》的形式無多差別。讀《莊子》總使人感受到有一種音樂的神韻和旋律縈繞耳際,即便是其中為數不少的散句,亦並不影響其詩情韻味,反倒增加其參差錯落、抑揚頓挫的旋律之美。

四、《莊子》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莊周寓哲理於抒情,托物寓理,以詩為文,把藝術思維和邏輯思想融為一體,從而跨越了哲學和文學的藩籬,奇妙、和諧地統一了哲人與詩人,使《莊子》一書既是一組悠揚飄渺的哲人之歌,又是中國詩歌史上最為奇偉絕妙的哲理散文詩。從《莊子》對後世文學的影響看,它也無愧於詩的稱譽,歷代各領風騷的風流人物,他們的詩歌創作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莊子》的影響。《莊子》和屈賦一道塑造了中國詩人的性格和心態,啟發後世浪漫主義和靈感。

第三節 賦的濫觴

      賦是一種以鋪陳為特徵、介於詩歌和散文間的特殊文體,其起於先秦,盛於兩漢,蔚為一代文宗;後雖屢經演變,然仍能流行不衰,是中國特有重要文體之一。劉生良發現就具體作品而言,賦體主要濫觴於善於鋪陳、亦文亦詩的詩化散文《莊子》。

一、賦的起源與《莊子》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闡述了「賦自詩出」及其流衍、形成的過程,有其一定貢獻,然因囿於「宗經」思想和摒先秦諸子著作於文學之外的觀念而將《詩經》六義的「賦」(尤其是「登高能賦」的「賦」和誦讀方式的「賦」)與文體的「賦」混為一談,形成片面而錯誤的看法。劉勰的觀點影響了一千多年的賦論,直到清代,章學誠才奮起補正,以為「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文史通義‧校讎通義》),見識卓異,大開學人視野。近年來,關於賦體淵源的論辯甚夥,除了基於上述劉、章學說而提出的源於詩騷、源於散文諸說外,劉生良認為賦雖與古詩有關,但不是它的嫡傳而是起源於以鋪陳為特徵的詩化散文,亦即與詩歌、散文同出於「卜辭」的母體,啜養於周初舊文體手法,催生於春秋、戰國時代的語言自覺,而主要濫觴於善事鋪陳的詩化散文《莊子》。甲骨卜辭除常被看作詩歌和散文的萌芽外,亦是詩文一體之賦體的萌芽,《尚書》、《周易》及《詩經》等早期文籍日趨發展的鋪陳描寫,也成為賦的藝術要素和淵源。春秋行人辭令與貴臣諫辭(含賦詩明志)揭開了語言自覺的序幕,而戰國策士滔滔陳辭亦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給文學發展以極大的推動和影響。受時代風氣的薰染,諸子文章的鋪陳也日趨繁富和成熟:《論語》的生動描述和《孟子》的熱情鋪繪已具有賦的性質,而散文詩《老子》更有肖似賦體的文字;然《論語》多片言只語,不成大觀,《孟子》亦以雄辯為能,不以鋪陳見稱,《老子》則多抽象高談而少形象鋪寫,縱橫家事迹和言辭的形諸文字最早也在戰國末期,故《戰國策》和《楚辭》都是受到賦之發展演變的影響。考諸先秦文章,對賦體形成和誕生關係最大者莫若《莊子》。

二、《莊子》在荀、宋賦之前已有大量有實而無名的賦作

      正像人們遠在散文這一名詞出現以前,就已經用散文講話一樣,在賦體這一名稱出現以前,《莊子》已有大量有實而無名的賦作,其內容遍布隱語,其中人名、物名都是明顯的字謎,更有意義的是,莊子往往將道理隱於形象、故事和言談之中,藉由隱語的擴張形成其所謂的「寓言」。《莊子》「寓言十九」使其有較多的由隱語發展而來的、以鋪陳謎面為特徵的賦的雛形。莊子的隱語,雖不具備荀賦那樣的完整體制,但遠比荀賦廣泛而深刻,此外荀子著書引用過《莊》書之文,由此可見荀子〈賦篇〉除受稷下士人(如淳于髨)和其他學子(如老聃)隱語賦文的影響之外(P.195),亦不能排除受到隱語大師、鋪陳高手莊周影響之可能。《莊子》中近似或屬於賦體的文字比比皆是,所賦的對象也多種多樣,莊子以其卓越的才能,創作賦的大觀,全書以自然、無為為宗,圍繞著要言妙道鋪展開來,形成天地間最大之賦。由此可見,《莊》文雖未形成負的完整體制,像荀、宋賦那樣與詩畫境、與文分家,然在其詩、文、賦的渾然一體中,則頗富賦的雛形,它是中國賦體文學的拓源者和開山祖,不僅荀、宋不其蹤迹,漢人乃至後代賦家也多受其滋溉。

三、《莊子》中賦的特徵及在中國賦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莊子》在荀賦、宋賦之前就大量作賦,創立賦體,其特徵和影響為:

(一)頗多鋪陳文字:《莊子》多鋪陳文字,並形成相對獨立篇章,具備賦的基本特徵。鋪陳與賦體共存,是最能反映其本質特徵的要素,是賦藝術生命之關鍵。莊周雖非縱橫家卻有縱橫家文風,且具詼諧幽默之長;他亦非辭賦家卻有極善鋪張的本色,且是大量鋪繪的第一家。賦家的鋪陳不僅需要對天下大勢的宏觀瞰視,而且需要對各種事物的細緻觀察,因莊子「不隨人視物」,隻眼獨具,才識過人,遂能畫他人難畫之物,有別人未有的鋪陳之文。

(二)奠定賦的機制:《莊子》亦詩亦文、散韻結合,奠定了賦的特有機制,亦即在散文的母體上注入詩的精神和氣韻,具有濃郁的抒情性、蔥蘢的想像力、奇妙的象徵、宏深的意境及詩的語言和韻律,從而形成賦體所要求的亦詩亦文的詩化散文新體制。

(三)影響後代賦家:《莊子》運用多種鋪陳方式和寫作方法,為後世賦家所祖式,在下列各方面影響賦體形式特徵:

1.假設問對的結構模式:荀子〈禮〉、〈智〉諸賦,都由製謎(設問)與射謎(解答),即先描摹所賦的對象作為謎面之後,再請對方解答;雙方據此推理猜測,於鋪陳一番後,皆出謎底。後來宋玉〈高唐〉、〈神女〉諸篇,漢人〈七發〉、〈子虛〉諸賦莫不踵其步武,從而形成一種模式。究其原始,問對形式在《論語》、《孟子》中已被經常使用,但都屬於紀實;直至《莊子》才真正開創並大量使用假設問對此種結構方式,如〈逍遙游〉即是由假設問對的形式構成的。
2.對比映襯的鋪陳方式:《莊子》中的鋪陳多采對比方式,相互應對。而宋玉〈風賦〉、〈登徒子好色賦〉以及漢大賦作品,也大都採用此方式,喜用對照鋪陳形成對比差和襯托效應,亦即先用對比描寫形成一個層面,然後推出另一境界,與前文形成另一對比層面。後者雖凌越前者,但又囊括、涵蓋前者。
3.虛擬寄託的構思特點:賦是具有虛擬特點的文人文學,歷代賦家作品多是虛擬之辭。而追溯起來,大開此風的正是莊子,其筆下人物故事,都出於想像虛摹,人名亦多虛構。然其虛構之人名往往包含某種理念,而其「胡思亂想」則於其中隱藏要言妙道。但莊子與賦作家雖都寄託筆下人、事來進行諷諭,然莊子放言無憚,含蓄而不含糊;賦家則因其特殊處境而扭捏作態,含糊其辭。值得注意的是,賦家曲終奏雅、卒章顯志的構思特點,大概也是由《莊子》篇末點題的範例啟發而來。
4.富麗奇僻的辭彙:《莊》書除詞彙豐富外,更創造了許多新奇的詞語,愛用生僻字詞,以致成為人們閱讀《莊子》的障礙之一,後世賦家多承其緒風而更過之。然而《莊子》詞彙雖富麗奇僻,卻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且辭理並勝、文質相稱,故不論其後繼者的功過如何,莊子對賦體(特別是漢賦)語言風格的影響,是不容否認的。賦體的諸多外在特徵(假設問對、恢廓聲勢、排比諧隱、徵材聚事)在《莊子》都具備了。莊子任乎自然、無為自守的哲學思想,深刻地影響了漢賦的世界觀,並進而影響和賦的創作指歸;而莊子「以大為美」的美學思想,影響了漢賦家的審美觀,從而創作出了具有「大美」特徵的漢大賦。《莊子》除影響荀況、宋玉外,在後代賦作中還留下多方面的影迹,既為古詩、散文與辭賦間的里程碑,亦為賦家之祖和賦之濫觴。

第四節 小說創作之祖

      《莊子》與小說的關係,前人早就注意過。如聞一多指出《莊子》頗有「小說家的手腕」(聞一多《古典新義‧莊子》),其書中具有傳奇、小說等「種種原料」,作者亦認為《莊子》乃中國小說創作之祖。

一、《莊子》「寓言」-小說的同義語和代名詞

      「小說」一詞出自〈外物〉,然實謂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後來所謂小說不同,劉生良認為《莊子》完整地體現小說的概念於其「寓言」一語上。莊子首創「寓言」之名,然與後來所謂的寓言在大體相同之外亦有所差異:其所謂「寓言」,是為了避免因「言出於己,俗多不受」而「藉外論之」,亦即創造性的假借他人、他物及其故事來發表自己的言論主張,並非單指那些「藉此喻彼,假物喻人」、「寄託了勸諭或諷刺意義」的短小故事,是一種具有獨創性的體裁,雖與後來寓言的概念略有不同,卻正好符合小說創造的特點,相當於小說的概念。莊子「寓言」具有下列特點:
1.它不只是說理中用做比喻的短小故事及文章附庸,而是假托人物、虛擬形象代作者說理,已成為獨立文體,是莊子寫作主要文體和《莊》書基本形式。
2.它有較多的鋪陳描寫,篇幅增長,人物鮮明,情節完整。
3.題材擴大,由可然的、現實的擴展到虛幻的、荒唐的;由有限的擴展到無限的;由可資借鑒的擴展到無所依傍的;而其表現手法也由客觀敘寫發展為虛構誇張。
4.繼承神話傳統,浪漫主義色彩濃郁,文筆詼諧幽默、雄奇瑰麗,形成獨特的創作風格。

      劉生良認為就早期小說概念觀之,《莊子》「寓言」無疑是高水平的小說,而若由具體的文學體裁和文體要素而言,《莊子》「寓言」亦為小說,主張《莊子》「寓言」在某種意義上是後世小說的同意語和代名詞,認定中國古代小說是由莊子「寓言」文學中濫觴出來的。

二、《莊子》「寓言」-小說的創作成就

      莊子不僅形成了小說的概念,而且在創作實踐上取得了顯著實績。他是先秦時代自覺運用藝術虛構手法來大量創作「寓言」(早期小說)的第一人,其藝術成就包括:

(一)鮮明生動、神奇怪誕的人物形象:莊子在進行「藉外論之」時,假托人物來表達哲學思想。在他筆下形成了五彩紛呈,各具風貌的人物畫譜,這些人物是莊子按照自己的理想,用小說筆法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他們既因莊子賦予的奇特思想言行而神氣十足,又因莊子出色的藝術描寫而栩栩如生。莊子所描繪的「神人」、「至人」及「真人」是莊子哲學範疇的最高存在物,是「道」的化身。莊周的自我形象,也是塑造得十分成功的典型形象,書中有不少關於莊周自己的故事,從中不難看出,莊周既憤世嫉俗,追求逍遙無拘的絕對自由,又詼諧幽默,談吐充滿機趣,在古今人物中是非常獨特的。

(二)奇特多樣、精彩高妙的寫人手法:莊子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也是奇特而多樣的,既自覺地運用藝術虛構手法刻劃活生生的藝術形象,又通過人物的言談論辯來揭示其思想風貌和精神境界,更多用映襯、對比方式凸顯人物性格,除此之外,莊子還突出運用下列方法:

1.神奇的肖像描寫:莊子善畫人物靈魂,其人物膚色、形狀、神態、穿著、顰笑,都貫注著充沛神氣,顯現著人物精神,飽含著人生哲理。莊子還善於利用其蔥蘢想像力為自然界事物和宇宙精神賦形、寫生與畫像。

2.精妙的心理刻劃:莊子尤善描繪一些技藝高超、道德完備者的心理狀態,如〈達生〉精闢剖析了善潛水者「未嘗見舟而便操之」的心理狀態,又以下賭注者的心理推而廣之,暗示學道者必須具備勿重外物的心理狀態,其他如庖丁的「未見全牛」、真畫師的「解衣盤礴裸」及道家人物的「心如死灰」均是如此。

3.生動的細節描寫:莊子對人物肖像、言行、神態等細節都有一些特寫鏡頭。如〈秋水〉寫公孫龍「口呿舌舉,乃逸而走」;〈在宥〉寫黃帝求教「膝行而進」;〈盜蹠〉寫盜蹠「按劍瞋目,聲如乳虎」以及孔子「色若死灰」「不敢出氣」;〈漁父〉寫孔子凝神目送漁父划船而去等,都絕妙生動,令人印象深刻。

4.出色的環境烘托:《莊子》書中的總體環境是廣大無垠的道之世界。萬事萬物都在其中生存、活動並找到其歸宿。而對具體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莊子》也有很多出色的描寫。

(三)離奇動人、曲折完整的小說情節:《莊子》的多數篇章富於故事性,一些比較成熟的篇章更具有離奇、生動、完整的故事情節,完全可以看做短篇小說,其情節描述亦有完整結構,注意設置矛盾衝突,並表現出對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生動有趣的審美需求。

(四)雄奇怪誕、詼諧風趣的小說語言:《莊子》充滿了雋永的奇趣,語言以雄奇怪誕、詼諧風趣為特點,顯然屬於早期小說家的語言。

三、《莊子》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綜上所述,莊子已經形成小說的概念,並自覺運用小說手法創作了大量的作品,取得了傑出的成就,儘管仍有其缺點和不完善之處(人物形象有概念化、類型化之嫌,而人物語言亦是為作者說理服務而非為刻劃人物性格服務),但卻因其有意識的以藝術虛構體制相對獨立而人物形象鮮明的所謂「寓言」而成為中國小說的發軔和開端。小說起源於瑰麗浪漫的古典神話,然自文明社會以來,尤在姬周禮樂文化和理性精神制約下,神話遭到無情的壓抑和改造,自然也遏制了小說的產生,於春秋後期和戰國亂世所出現的志怪書(《山海經》、《汲冢瑣語》等)及逸史雜傳(《穆天子傳》等)只是將已幾近湮滅的神話和故事由口頭傳說轉化為文字記載,根本談不上自覺的創作,且其時歷史著作(《左傳》、《國語》等)雖有某些想像之辭,但總體上屬於客觀紀實;而思想著作(《墨子》、《孟子》等)雖亦有類似小說作品,然少如鳳毛麟角,直至《莊子》始大量地、有意識地創作所謂的「寓言」(早期小說)。與先秦小說逸品相比,《莊子》小說不僅形式成熟,思想蘊藉,耐人尋味,予人審美享受,而且具有自覺創作意識,故劉生良認為真正的小說創作是由《莊子》肇始發端的,只有《莊子》才當得起「小說創作之祖」的聲譽。

小結:以散文為主、蘊含多種文體的「渾沌」型態

      先秦時代,文學沒有與哲學、史學分家,而且其內部構成也呈現出尚未分化的膠著狀態;不僅各種文學類型往往渾然一體,而且其文體型態有時也蘊涵眾體,及至戰國,雖「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清 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詩教》),然而《莊子》一書,正體現了中國文學從神話時代、詩歌時代到散文時代,雖已化合各文學元素,渾涵各文學類型,孕育多種文體,然尚未分化定型、獨立發展的特點,是既融文學、哲學於一爐,集各種文學類型於一身,又蘊含多種文體型態於一體的「渾沌」型藝術。明清學者已注意《莊》書的「混沌」特點,在其人對《莊子》的注釋、評點中已透露《莊子》以不同文體寫作的最初信息。現代學者除聞一多認為《莊子》中有「詩、賦、傳奇、小說,種種的原料」外,郭沫若亦主張《莊子》「是一部優美的寓言和故事集」(《蒲劍集‧莊子與魯迅》),朱自清更認為《莊子》「以豐富見長」,因其豐富的神話寓言及比喻辭藻而「給了後世文學廣大的影響」(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劉生良以為在當代治《莊》者的文章中,除多以散文、寓言論《莊》外,亦有對《莊子》或詩、或賦、或小說諸文體特徵的論述,可見《莊子》堪稱奇異的散文、絕妙的詩、賦的濫觴、小說創作之祖和預言文學大觀,是以散文為主、蘊含多種文體的混沌型態。《莊子》之所以能包含多種文體,別開生面與締造偉績,除了獨特的時代背景和莊子獨特的個性因素外,最重要的還是在於莊子的哲學:莊子的哲學涵容性特別強,具有包舉一切的氣派;因而他的文學也融匯百川,混涵各體;莊子的哲學一洗凡塵、譎怪恢詭,故其文學也能別開生面,創造奇迹。莊子的文學和哲學確實達到了完美的結合,其文學特徵與其哲學風貌分不開,其文學成就與其哲學造詣也分不開。除此之外,《莊子》的多種文學型態也是互有聯繫的。詩歌和散文本來就有親緣關係,對於一個「自恣適己」、「率性而往」的作家而言,其散文難免有詩歌的特質,而其詩歌也難免有散文的成分,二者在作者審美化的自由抒情原點上統一。而亦詩亦文的體制,也就是賦的端倪。而在其初創意義上,賦又是「小說的濫觴」。莊子又將這一切統一在「寓言」的名義下,說明散文、詩、賦、小說又是寓言的不同表現形式。劉生良認為《莊子》是混涵多種文體的特殊文學型態,可謂後世各體文學的「大宗師」,它在中國文學史上自應佔有獨特的位置。雖然傳統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都將其視為「先秦諸子散文」的一節,但如果能突破「諸子散文」的分類界限,把它放在大文學的範圍內照觀,則既能與《離騷》、《史記》分庭抗禮,又可藉它的特殊情形和實際內容來陵轉百家、獨步古今並展現其豐富多彩。

【問題與討論】本篇作者認定《莊子》文體幾乎可涵蓋各文學型態(詩、賦、小說、寓言)的起源是否有過度引申的問題?或因太過注重其「渾沌」而有欠精確?請同學試抒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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