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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讀文獻:

林順夫〈以無翼飛者:《莊子‧內篇》〉對於最高理想人物的描述〉,收錄於《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二十六期,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03,頁1-35

一、前言:

1.在中國先秦典籍裡,德行智能完美無缺的最高理想人物,普遍都是用「聖」或「聖人」來表述,但在《莊子》理想人物除被稱作「聖人」之外,在不同的宇竟也被稱作「至人」、「神人」或「真人」,絕大多數學者在討論上述諸詞時通常將其當作是作者用來描述最高理想人物的四個同義語,當然亦有少數學者認為這四詞代表有等級差別的四種不同人物。

2.這篇文章以《莊子‧內篇》為焦點來檢視莊子「聖人」、「至人」、「神人」和「真人」之描寫,探討此四者究竟是指有等次的四種人,還是指同一的最高理想人物,並由之而討論《莊子》的描述散文藝術。

3.只取〈內篇〉作為討論的對象的主要原因是和《莊子》全書的作者、寫成年代以及編纂的諸多繁雜問題有關。《莊子》一書並非如從前的學者所斷定全由莊子(約369-286 B.C.)所著,目前還保存有晉朝的郭象(252-312)所編注的《莊子》三十三篇,現代學者一般認為其實只有〈內篇〉七篇可能是莊周的作品,其餘大部分為莊子後學甚至少數可能與莊子本人的思想毫無關係的人所撰寫。雖然按照目前現代學者的《莊子》研究與標準來看,〈內篇〉裡應有錯簡或被編纂與注疏的人竄改過的可疑處。但撇開文字、版本問題不談,學者大致同意〈內篇〉七篇是構成《莊子》全書的思想之中心部份,包括莊子哲學思想的各方面,自成一個完整的系統;而〈內篇〉的散文亦是全數最精采、文筆風格較一致且最為膾炙人口的一部份,作者研究《莊子》的主要興趣在其文學價值,以文學與思想的視角出發,依照一般的假定,就把內篇視作莊周一個人的著作,取來作為探討其作者如何描述理想人物的中心材料。 

二、主題變奏:莊子言說策略再思

1.「聖人」、「至人」、「神人」和「真人」在《莊子‧內篇》的分布情況:「聖人」:共29次─〈逍遙遊〉一次、〈齊物論〉十次(包括「大聖」一次)、〈人間世〉三次、〈德充符〉三次、〈大宗師〉十次、〈應帝王〉兩次;「神人」:共4次─〈逍遙遊〉和〈人間世〉各兩次;「至人」:共7次─〈逍遙遊〉一次,'〈齊物論〉兩次、〈人間世〉一次、〈德充符〉兩次、〈應帝王〉一次;「真人」:共9次─ 全集中在〈大宗師〉。如果說這四詞的確是代表《莊子‧內篇》裡的最高理想人物,則四詞出現之頻繁,正代表莊子對於理想人格的嚮往和希求。

2.從出現次數的多寡與篇章之廣狹來看,「聖人」一詞莊子用的最多,這無疑是與「聖人」一詞已經是中國古代用以指稱最高理想人物的通用術語有關,但用「聖人」其所表達的意思則與別的古代思想家、學術家所表達的有所不同。「至人」次數雖然較少,但分別在五篇出現,其分布之廣僅次於「聖人」,「至」有「達到極點」之意,因此「至人」應當就是指「精神修養達到最高境界的人」,故「至人」是指最高的理想人物,其涵義與「聖人」無啥分別,所以「至人」僅次「聖人」在多篇出現是理所當然之事。另應注意的是「聖人」一詞在〈齊物論〉和〈大宗師〉兩篇出現次數最多(共十次),似乎暗示「聖人」和「真人」兩詞有微妙密切關聯。此外「聖人」等四詞在〈養生主〉裡皆未出現,這現象也許表示〈養生主〉與理想人格之追求的主題較無直接關係。

3.討論〈內篇〉裡有關「聖人」、「至人」、「神人」和「真人」的描述時,不應忽略莊子對於「神」、「至」、「真」三字的使用,因為這些字在加強〈內篇〉有些篇裡,不同的有關理想人物之描寫間的關聯是有其一定的作用。

4.「聖」和「聖人」兩詞在早於《莊子》以及同時代的古籍中常見,而「至人」、「真人」和「神人」三詞,則很可能是莊子所創。「至人」和「真人」在早於《莊子》的古書中都找不到。至於「神人」,《穀梁傳》中出現一次,根據漢代傳說,《穀梁傳》是「受經於子夏」的戰國初期的穀梁赤所作,若傳說可信,則「神人」並非莊子所創可能是從《穀梁傳》借用,但雖如此,《莊子》的「神人」與《穀梁傳》的「神人」是有很大不同。莊子寫作時常常是借用許多現成的材料加以改製變化以適合他自己的用意,而於加工改造中充分表現其豐富的創造與想像力。

 

 5.關於莊子描寫理想人物的藝術手法,作者引用孫以昭〈論莊子的「互見法」〉的「互見互補法」予以評述(孫氏認為莊子的「互見互補法」共有兩種,一種是將有關重要觀點與內容用相同或相近的語言分別論述、補充於本篇和其他篇目中,計有關於「絕對自由」、「齊物」、「生死」、「忘形」、「因順自然」、「無為」、「命」等七個方面;另一種是把一些重要觀點與內容互相滲透互相貫通,使之成為一個整體,雖然未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字加以表述,但實際上論述時是貫通起來補充闡明的,最典型的是對於人生觀的闡述與論證。),但作者認為除了孫氏所提的七個主題之外,〈內篇〉還有別的或大或小的主題莊子也常常是用「互見互補」的寫作策略來論述;莊子還是在相關的段落裡用了些文字有一點相近而意思大致相同的字句來加強它們之間的聯繫(文字相近程度不若第一類高)。

 

 6.劉笑敢在討論《莊子‧內篇》是否為莊子的作品時曾指出內七篇存在著許多「語言形式或思想觀點明顯相同或相通」之處,說明〈內篇〉的七篇文章在《莊子》書中不僅自成一類,而且是相互聯繫最為密切、思想內容最為集中的,因而應該肯定〈內篇〉大致上是一個整體。根據孫以昭的觀察,莊子哲學的要點幾乎全都是運用「互見互補」的辦法來抒發,從篇章結構的角度來發,孫氏認為把〈內篇〉七篇分開來看,各篇有其論說中心,自成一體系,而把七篇統合起來看,則〈內篇〉又體現了莊子思想的一貫性和完整性,故〈內篇〉是經過莊子精心構思所創造出來的傑出作品,但作者認為孫氏提出的這種意見並非首見,持同樣看法者尚包括注《莊》家如憨山德清(1546-1623)、王夫之(1619-1692)、宣穎(十八世紀初期)《莊子南華經解》等,尤其那些欣賞《莊子》文章的學者更特別注意〈內篇〉的結構與文字的血脈等問題,作者認為孫氏的貢獻即在於他能從思想與文學兩方面來討論莊子寫作與表達思想的技巧「互見互補法」,認為宣穎雖注意到《莊子》前後有重疊「雷同之句」,不過宣穎認為這是因為莊子只是要描述「千言萬語說不出」的「道體」的緣故,作者認為孫氏的「互見互補法」來解釋《莊子》的重複雷同之處比宣穎的觀點深刻有力。

 

 7.作者認為可借用音樂裡現成的「變奏技巧」(technique of variation)術語代替「互見互補法」更為恰當,「變奏技巧」通常是指「一種特定的且很簡單的寫作方式:直接的用不同的形式重述一段音樂主題」,廣泛定義則是「保用部分原形,同時刪除,改變或更替其他部分的重述」,借用這樹與論述莊子的寫作藝術,一方面可解釋其作品前後互見雷同之處,另一方面也可賞析喜用的「寓言」文體。

 

 8.莊子「寓言」的最根本意思是「借此喻彼」的「隱喻性的語言」(metaphorical language)莊子的「寓言」可以指具體的形象語言、出自他人的言論,或是本人杜撰的故事和已經說過的言論之重述,或出自世俗常識與神話傳說的複製,在運用這些現成的材料時,莊子通常不採用儒家「引經據典」的策略直抒己意,而總是改變轉化借來的材料,以隱喻的方式表達其哲學思想,莊子變奏重述的寫作方式和其喜用「寓言」的文體有極密切的關係。

 

 9.作者提醒當借用「變奏技巧」來解釋莊子的寫作手法時須清楚了解音樂是「無固定的表現對象與內容」,而語言文字則是「有指定的涵義和反映的對象」,故莊子用類似音樂的「變奏重述」並不只是要表現出一種純粹的形式之和諧,讓讀者獲得像從聽音樂中得到的美感而已,因為語言文字是有固定的意指,所以除了形式美之外,莊子的「變奏重述」有別的用意同時也產生其他的效果。

 

10.莊子用來寫作的文字有意義,也有其所要表現的對象,所以當相同相近的字句再重複出現時,讀者應該會回想起前面莊子用這些字句所已經表達過的意思和描述對象,作者認為莊子「變奏重述」的寫作方法和電影裡的「主題曲調」的變奏重複出現是有其相似之處。

 

三、《莊子‧內篇》最高理想人格的表述之一:〈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

 

1.〈逍遙遊〉的主旨是在抒寫莊子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理想,也就是「絕對的精神自由」(Free like a bird),作者認為莊子所以用大鵰從北冥遷徙於南冥的寓言來開啟〈逍遙遊〉,就是要讓人一開始讀此篇時就瞭解他用「鳥飛」起興,並以之作為「自由」的一個隱喻之意圖。但「鳥飛」本身並不代表莊子所嚮往的絕對精神自由,畢竟大鵬所遊「有窮」與真正高超的理想人物所遊之「無窮」是截然有別。(王先謙《莊子集解》:「無所待而遊於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

 

2.莊子所提出的最高理想人物,乃是超越所有的對待、依賴及束縛,為了保留「飛即自由」這個隱喻,莊子仍繼續用「乘」、「御」、「遊」等字,只不過最高理想人物所乘與御者,已不再是像風這樣的具體之物,而是抽象的「正」和「辯」(變),莊子此處把具體之物轉換成抽象的概念,耐人深思。至於「正」和「辯」究竟應作何解?歷來研究《莊子》的人,大部分都是跟隨郭象和司馬彪的注來了解「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兩句。郭《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和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遊變化之塗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雖然此注有郭象自己的玄學意涵,對於瞭解莊子頗為暗晦的語句有所幫助。「六氣」,司馬彪《注》作「陰陽風雨晦明也」,也就是自然界裡的無窮變化,若郭象和司馬彪的注無誤,最高理想人物所以能遊無窮,就是因為他能順萬物之性,而且隨自然之變化而變化,而這樣做是完全不依恃任何事物,莊子不直接用「無待」,而用類似反詰句的「彼且惡乎待哉」,頗富技巧,因為用反詰語可以同時達到令讀者自己去思考,又不能不同意作者所要提出的意見之功用。

 

3.無論是稱之為至人、神人或聖人,莊子的最高理想都是已經達到了無待境界的人,莊子給這個人所加的特質是「無己」、「無功」以及「無名」,這三句的意思是,至人等並不是靠「有己」、「有功」、「有名」來成其為理想人物,換句話說,他是不依靠強烈的自我意識並且追求功和名,來完成其已達極致的理想人格。更進一步說,一個理想人物是沒有物我之對待,沒有任何世俗所謂事功,也不可以給予任何稱謂。一個無可名狀的聖人必定像至人一樣「無己」,即已經消除了物我的對立,也會像神人一樣地無功於世,故至人、聖人、神人是相通且一致。

 

4.〈齊物論〉說明莊子的宇宙觀與認識論,主旨在於解讀人類文化中二元性的思考模式與價值觀,以期達到齊一大小、彼此、是非、美惡、有用無用、生死等理想精神境地。莊子所創造的崇高理想人格當然是已經達到「齊物」的境界,因為語言總是具體表現人類的二元式思想與價值觀念,所以有精神自由的聖人在用語言時就不會落入二元對立的陷阱,而能隨說隨即掃除其言說之跡,也就是莊子說他能夠「無謂有謂,有謂無謂」的意思。

 

5.〈養生主〉和〈人間世〉兩篇完全沒有對於最高理想人物這主題的直接描述。〈養生主〉篇名歷來有兩個讀法,以前兩字或後兩字各當一詞連讀。若按照前者,「養生主」可說是在論述保養生命的原則和方法;按照後者,則變成是在論述保養生命之主(精神)的方法,其實這兩種讀法密切相關,因為保養精神的目的還是為了生命,不管究竟哪一讀法較近作者原意,〈養生主〉總不是創造莊子理想人格的一篇文字,而〈人間世〉則論述處「人間世」的方法法,所謂「人間世」,就是指人類所生活的現實社會與世界,在該篇中,莊子借重孔子作為他的「代言人」以表達他自己的處世和自處的方法,充分表現他寫作技巧的高明,故作者猜測由於這兩篇集中討論如何保養人的生命,以及處「人間世」和自處的方法,故莊子就沒花任何篇幅來再重複描述理想人物的主題,而討論保養人之生命的〈養生主〉,完全沒提「至人」、「神人」、「聖人」,恐怕也非莊子一時的疏忽。

 

6.王夫之《莊子通‧莊子解》認為,〈人間世〉寫的主要是「為涉亂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術」,而莊子在此篇所提出的妙術是「心齋」,「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以無用為大用等「無可奈何」的處世與保生全身的方法,雖然「遊」字出現五次,可是全篇中找不到任何描寫「遊於無窮」的文字。〈人間世〉曾一次提到「至人」、三次提到「聖人」,但都是用來勸人不要積極地去追求功名,有所作為,處在戰國亂世,作者認為莊子即使再曠達,也應該知道要做到真正逍遙自在並不容易,也許因為此因素,〈人間世〉就沒有關於最高的理想人物之直接描述。

 

四、《莊子內篇》最高理想人格的表述之二:〈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

 

1.〈德充符〉篇名的意思是,德充實於內所自然顯現於外的符驗,為了強調有內在充實的德才重要,除了尾節敘述的惠施和莊子之外,莊子特別創造出一群外形殘缺醜惡的角色來代表理想人物,以醒人耳目。

 

2.〈大宗師〉全不用「神人」和「至人」,「聖人」一詞用了十次,「真人」出現九次(其他內篇篇章均無),劉笑敢認為〈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可能是莊子思想成熟時期的代表作品。(詳見氏著《莊子哲學及其演變》),若其推論無誤,則「真人」一詞可能是莊子在寫作、論說的過程中較晚開始使用的用詞。宣穎《莊子南華經解》引《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四句來說明〈大宗師〉的主旨在於教人以道為大宗師,而篇中所提的真人就是已經體道的崇高理想人物。

 

3.關於〈應帝王〉篇名的意義,歷來注疏家有兩種主要說法。第一種把「應」字作「應該」解,如郭《注》:「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和林希逸《莊子鬳摘口義校注》「言帝王之道合應如此也」;第二種把「應」解釋成「相應」或「反應」,如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老子云:王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篇以應帝王名者,言帝王之治天下,其道相應如此。」、王夫之《莊子通‧莊子解》則解釋成「應者,物適至而我應之也。不自任以為帝王,而獨全其天,以命物之化而使自治,則天下莫能出吾宗,而天下無不治。」這些不同的讀法,都能成立。〈應帝王〉的主旨在表達莊子以不治為治、因任自然之道的為政理想。莊子基本上是一個提倡個人絕對精神自由的思想家,對於政治可說著墨不多,就是有也多半是表露他對於政治權力之厭惡。通觀全部〈內篇〉,似乎找不到正面、理想的政治人物。談到如何治理天下、作明王聖君時,莊子都是借道家理想的人物來敘說而沒有塑造出任何人物來做實際的典型。

 

五、結語

  

1.除〈養生主〉和〈人間世〉之外的五個「內篇」都有直接關於終極理想人物的描述,莊子所追求和嚮往的至高理想人格,是呈現在有絕對精神自由的人物身上。〈養生主〉與〈人間世〉所以全無直接描述理想人格的語句,大抵是因為前者主要在說明如何護養人的生命,後者則是在論述如何處於險惡的人間世而不遭禍害,其重點均不在莊子在崇高、理想人格的追求上,然而,代表莊子所構想的絕對精神自由的「遊」觀念,在這兩篇內仍有不少論述,因為絕對精神自由與這兩篇所處理的主題還是有所關聯。

 

2.在其他五篇〈內篇〉中,直接描述理想人格的篇章相當多,這些章節呈現「互見互補」現象,〈內篇〉裡直述理想人格的章節之間確實存在很多雷同、近似或稍有改動的細節和語句,此篇文章透過電影配樂裡的「主題樂曲變奏」的配曲技巧解析「互見互補」。

【問題與討論】在「內篇」中,林順夫先生提及〈逍遙遊〉、〈齊物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直接描述莊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而這些章節又呈現「互見互補」現象,也就是〈內篇〉裡直述理想人格的章節之間確實存在很多雷同、近似或稍有改動的細節和語句,請同學根據以上關於「互見互補」現象的特性舉例說明之。(請適量引用《莊子》原文並試圖自行闡釋莊子的「理想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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