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達生》析論     蔡忠道  嘉義大學中文系教授

      《莊子》養生思想在先秦諸子獨樹一幟,然考察《莊子》全書,內篇與外、雜篇的養生思想實有不同:<養生主>以養神為主,但不否定養形;<達生>從養形切入,似有形、神兼重的轉向,而且,<達生>引「氣論」談養生,提出「純氣之守」,補充開展了<養生主>的思想。因此,<達生>有其不可忽略的重要性,然而,論莊子養生思想者多聚焦於<養生主>,對<達生>少有專論,本論文即透過對<達生>的分析,彰顯其精彩的養生思想,並整體考查《莊子》內、外、雜篇,以確立其在養生思潮中的重要地位。

關鍵字:莊子 養生 達生 氣 寓言

一、 前言

      <達生>是《莊子》第十九篇,全篇分為十三段[1], 其中的主要思想在於「養生」,可與內篇的<養生主>對讀。[2]
      <養生主>的養生思想以養神為主,在結構上,第一段是總綱,從生命有涯而知也無涯的生命感受切入,論述生命的最大危機在於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心思與願望。[3] 再者,點出養生之道在於超越善惡的糾葛,以「緣督以為經」為總則,透過順虛中之道,作為養生的常法,才能達到「保身」(保全生命)、「全生」(體認生命的整全)、「養親」(親身奉養自己)、「盡年」(盡其天年)的養生目的。接著,<養生主>以四個寓言:庖丁解牛、右師一足、澤雉啄飲、秦失弔老聃,闡發「緣督以為經」的養生常法,並分別論述「保身」、「全生」、「養親」、「盡年」的內涵。最後,再以「薪盡火傳」比喻形體的生命有時而盡,而其精神生命可以恆久長存。
      <達生>也是從生命感受切入,提出全篇總綱「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然後再以十個寓言論述其內容,在結構上與<養生主>有相似之處[4] ,然而,<達生>的寓言較缺乏整體性,因此,整體而言,不及<養生主>嚴密。以下先分段論述之。

二、 形全精復

      <達生>開篇首段先總論養生之道,篇章的安排與<養生主>相似,內容也從生命感受切入,<養生主>以生命之有涯對顯知之無涯,<達生>也從生命之有限說達生之道。<達生>曰: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无奈何。 [5]

      所謂「達生」,就是通達生命實情的人,他們充分認清生命之不可為與無奈何的部分,不在這部分白耗氣力。儒、道思想都很重視區別生命中的不可知、不可為以及可知、可為,孔子知命立義,孟子「求之在我」、「求之在人」都是區分義、命的不同,再以行義面對不可知的命。思想家都清楚意識到人的渺小有限,生命許多事物並非我們能全權決定,因此,認清能自主的部分,才能清楚定位自我生命。在達生方面也是如此,確立不可知、不能為的部分之後,就應該把精力放在可知、可為的部分。《莊子.達生》曰:

       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生死是無法阻止的自然循環,因此,養生不在阻止死亡的到來,也就是不求長生,因為不可求。這一點,<達生>與<養生主>見解一致。[6] 養生的重點在生,生命有形、神兩端,<養生主>以養神為主,未及養形[7]; <達生>談養生則從養形入手,並區分物、形、生三層,說明養生之旨。萬物供養人的形體,形與物有主從關係;形體與生命則是部份與全體的關係。因此萬物供應充足,形體不一定獲得良善的養護,今日營養過剩的現象即是;養形是養生的初步而非養生的全部,世人簡單的認為養形等於養生,就陷於以偏概全之弊。

      世人皆不免為形體所困,《達生》進一步提出「棄世」的主張: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棄世,就是「棄卻世間分外之事」[8] ,宋人林希逸進一步說:「棄世者,非避世也,處世以無心,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則我自我,而世自世矣。」 [9]棄世,並非逃離世間,《莊子》內篇<人間世>標舉了在人間的應處之道,莊子以人間為修德的場域,並無逃離的念頭,因此,林希逸指出,「棄世」絕非避世,而是透過心齋坐忘的工夫,以虛靜的心靈觀照萬物,雖身處煩擾的世間,心能保持自在與從容,心靈正平則才能順自然的變化而與物更新。棄世,可以說是<達生>提出的養生之道,從免形之患開始,最後達到「形全精復」的境界。「精」者「精氣」,是構成吾人形體生命的純粹物質;神,則是精氣的清通無礙[10]。 「形全精復」,形體健全,精氣充實,只有形體與精氣健全充實的人,才能與自然為一。因此,<達生>篇以形、精(神)、生三層觀念談養生,重視形體與精氣兼養的養生觀,這與<養生主>的論述顯然不同。 [11]

三、 神全
 
      <達生>提出「形全精復」的養生思想,然而,並非重形棄神,養生仍歸於養神。因此,至人的境界,表現在「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12] 仍重在超越外在事物之上。要達到這樣的境界,首先必須巧智血氣,避開物與物的糾葛,《莊子.達生》曰: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

      人若以巧智血氣應物,則與物相對,仍屬於物的層次,只有從超越的層次,以「不形」、「無化」的自然之道觀照體悟,才能擺落現象的紛煩與心思的糾藤,而這樣的工夫,<大宗師>稱為「坐忘」—「離形去智,同於大通」,<達生>則強調「純氣之守」,純和之氣就是恬淡的心境[13], 守純和之氣就是離形去智,涵蘊虛靜的心靈,才能應物而不傷。《莊子.達生》曰: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

      《莊子》以醉者墜車為例,指出醉者因為酒精的作用,不知害怕,全身反而放鬆,在墜車之際,相較於精神緊繃的清醒者,反而受到較少的傷害。因此,我們若能精神凝聚,順受自然之道,不受外在事物的牽引,就能在橫逆與紛亂中,保全精神。 [14]

四、 養神之方

      <達生>提出「神全」、「形全精復」的養生境界,作為養生追求的目標,接著,全文以多則寓言故事,指出養生的原則,試歸納解析如下。

(一) 凝神

      <達生>的結構和<養生主>類似,首段論述養生之道,接著以寓言故事說明其理。寓言的內容也和<養生主>的庖丁解牛一樣,都是以「技進於道」為主題。<達生>載: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孔子贊嘆痀僂的捕蟬技巧高超,猶如從地上拾取東西,一無遺漏,又毫不費力。而產生是「技」或「道」的疑問,痀僂丈人從「道」說自己的技藝。並從其精進歷程-累丸二、丸三、丸五,以及最高境界的身心狀態:身如木樁,臂如槁木,心不反不側,唯蜩翼之知。因此,孔子總結其道為「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心志專一,向內收攝而達於寧靜,在捕蟬過程中,就是身心凝注於蟬,而能輕易而自然的完成捕捉。如果將「痀僂承蜩」與「養生主」對照,就會發現兩者極為相似。庖丁解牛以解牛喻養生之理,既描繪庖丁解牛神乎其技的優美資態,庖丁也自述其精進歷程:從所見無非牛者、未嘗見全牛也、游刃有餘三個層次。「痀僂承蜩」也描繪承蜩當下的身心狀態,以及從「累丸二而不墜」(失者錙銖),「累丸三而不墜」(失者十一),到「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的進程。比較不同的是<養生主>並未明白點出虛順的養生原則,<達生>則直接指出凝神的養生思想。

(二) 忘

     《莊子》外篇承繼<養生主>庖丁解牛而創作多篇「技進於道」的寓言,這樣的主題集中於<達生>,除了「痀僂承蜩」之外,「津人操舟」也是,<達生>載: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津人操舟的寓言也標舉了境界與工夫兩層面的內容。津人操舟若神,就像游泳技能高超的人一樣,是經歷不斷的練習,瞭解水性,進而順應水性,才能在水中自在悠游。此境界謂之「忘水」。「忘」,是莊子重要的觀念,老子論道與人生強調「無」,莊子則說「忘」;「無」抽象玄妙,「忘」則切身可親。莊子論「忘」,集中在<大宗師>與<達生>,忘者,亡也,喪失。心之亡曰忘,忘記。在《莊子》內篇中,「忘」就有亡失與忘記兩種意義,如「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秋水>)「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德充符>)在<大宗師>中,提出「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以及「坐忘。」兩個重要的觀念,「坐忘」是莊子的工夫論,「相忘乎道術」則是在說明人能順自然之道而行,超越彼我的相對性而生自在與自適,也就是把相對的世界轉化為道的世界。[15] <達生>順此而有「忘水」的觀點,「忘水」,也就是超越人與水的相對性,透過順水而行,進而達到人與水合而為一。因此,津人的心靈完全不受外在各種情況的影響,而能履險如夷,從容應對。而「忘」的工夫最重要的是內心的虛靈,是心靈向內收攝、自我的消解,表現在外的是不執著於外在的事物,<達生>遂以賭注為喻,賭注愈大,內心愈有負擔,心靈就愈容易昏亂。這就是所謂「外重者內拙」。[16]
這種「忘」的工夫以及物我為一的境界,在<達生>其他段落也出現,<達生>載: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梓慶為鐻也是一段技進於道的歷程。在這則寓言之中,<達生>融合了「心齋」、「氣」、「忘」等觀念,再提出「以天合天」總結其梓慶製作鐘架的原則。梓慶自述其製作鐘架的過程,可分為兩階段,首先,製作事前的心齋工夫,<人間世>的心齋重在心靈的虛化,並以「氣」來說明虛靈的心,也就是無心[17]。 <達生>仍延續內篇以「虛」及「氣」闡釋心齋的工夫,不同的是,這裡的「氣」是比較具體的「精氣」,而非虛靜的心靈。而「忘」的觀念也被引入,「不敢懷」,就是「忘」;三日、五日、七日,正式修養的歷程,也是對於外在的爵祿、毀譽、形體的逐漸放下。如此澄靜的心靈,凝聚而專一。第二階段,是進入山林尋訪材料,澄靜的心靈能如實照見萬物,發現最適當的材質,並胸有成竹的動手加工,自然能夠造出鬼斧神工的鐘架。<達生>稱此為「以天合天」,也就是以自身本真之性合於萬物自然之性,以主體的自然合於客體的自然,從物我對立轉而物我合一。這樣物我合一的境界就是自然,也就是說,人能依自然之道而行,才能超越物我藩籬。
      呂梁丈人的故事也是以游水為喻,而指出蹈水之道在「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18] 郭象注曰:

      任水不任己。 [19]

      也就是在虛己的過程中,才能逐漸達到順任萬物之自然。養生之妙道也在順自然之性行事,則與萬物無所違逆。故能「生於陵而安於陵」、「長於水而安於水」,「不之吾所以然而然」的自然、自在。然而,心靈真正的自由與自在世一無所執,如果執著於「忘」,仍不是真正的「忘」。<達生>曰: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虛靈心不以主觀成見面對外在事務,故能處物而無礙,進而與物合一。就像工倕超越工具限制,而能隨手畫出合乎規矩的方圓。這樣的物我兩適,就是「忘」,心靈超越是非兩端,不盲從外物,也不隨境變動,而能所遇皆安,就是透過「忘」而達道心的安適,而這種心的安適又不是心的固著一點,而是能無往而不安,所在皆適。這就是所謂的「忘適之適」[20]。 道家之道在於「無」和「有」,無,重在消解人的執著與迷妄;有,則是透過無的工夫保有自然之道。一般人執著於「有」,故以「無」超越之;然而,若執溺於「無」,亦是陷入世俗的「有」,因此,要對「無」作高一層的消解,只有隨立隨破,才能不限溺執著。<逍遙遊>開篇以鯤鵬的寓言,就是以鯤鵬之大破世俗的小,因此有鯤鵬與燕雀的小大之辨。然而,逍遙並不執著於小大之辨的「大」,而是超越小大相對的無窮大,即「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境界。<齊物論>論超越儒墨之是非,是不陷入儒墨的是非一端,而能是「照之於天」而「莫若以明」[21] ,超越是非的偏執一端,又從道的角度,回頭肯定是非「兩行」。也就是說,莊子一方面說超越而無己無我,一方面又一體肯定物與我。莊子的「忘」,也應該從「超越」與「肯定」兩方面來理解:超越,故不執著;肯定故不虛無。<達生>的「忘適之適」在這方面是很貼切的闡發。

(三) 內外俱養

      <達生>論養生,一方面主張形、精兼養,一方面又有內外俱養的主張。<達生>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內、外不可偏廢,才是養生之大道。然則,何謂內、外?<達生>以單豹與張毅為例:

     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單豹重視內在心神的涵養,精氣純和,猶如嬰兒,然而,卻不知趨避外在的禍患,張毅則是流俗之人,廣交友朋,追逐外在的利益,卻因奔走勞累而患病早夭。這兩者都有所偏失。《莊子》借孔子指出養生之正道:

       无入而藏,无出而陽,柴立其中央。

      成玄英注言:「入既入矣,而又藏之,偏滯於處,此單豹也;出既出矣,而又顯之,偏滯於出,此張毅也。」養生宜取中庸之道,不偏於內,也不逐於外,就像槁木之無情,妙捨兩邊,而獨立於中道。就內外之弊而言,逐外之害尤深,因此,《莊子》要我們取畏「袵席之上,飲食之閒」,並諷刺追逐權貴之愚魯:

       祝宗人玄端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糟糠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

      掌管宗廟祭祀的祝宗人,穿著黑色的正式禮服,對即將成為祭品的豬隻說,你不要怕死,我會連續三個月都餵給你最好的食物,祭祀之前,我還要誠心的十日齋戒,餵你鋪上白茅,把你的肩臀放在非常漂亮的雕板上。《莊子》諷刺人們,在替豬隻打算時,會認為與其被裝飾華麗,架在雕板上,不如關在牢籠之中,吃著糟糠,然而,在為自己打算之際,卻願意為了追逐外在的軒冕尊位,不惜犧牲性命。「祝宗人說彘」的寓言故事在諷刺權貴者,或逐榮華而遭害,或爭權位而取禍,與<秋水>的神龜寓言[22] 、<讓王>重生輕利的思想一致[23] 。由此可見,<達生>在養生的方法上,一方面主張內外兼顧,鞭其後者;一方面也提醒世人,偏養其外,為禍益甚。
      養生兼重形神,然而,仍以養神為主。例如「桓公見鬼」[24]的寓言 ,敘述桓公見鬼之後,心神不寧,齊國士人告訴桓公:「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先安定桓公的心情,並指出心神不寧是自身的心理感受,而非鬼神的問題。然後,再以桓公所遇之鬼為「見之者殆乎霸」的「委蛇」,解除桓公心理的不安。在這段近似心理治療的對話中,<達生>要傳達的正是養生之道重載守氣定神,就像桓公,心神不寧則病生,心神釋然則病除。形、神之際,神仍居主導地位。

五、 應世之法

(一) 勞竭必敗

      養生就是養護形與神,保全生命與精氣。因此,過度的耗竭必定招致失敗。<達生>載: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東野稷善駕馬車,進退回旋的技術一流,受到魯莊公的喜愛,然而,魯莊公要他一再表演的情況下,就如顏闔預言,其必將頹敗。《莊子》以駕車為喻,提點生命若是一味的消耗,則再高深的技巧都會出問題。也就是說,若不知寶愛生命,生命將過度耗損,這樣的耗損可能來自追逐無涯之智,也可能為符合外界的期待與要求而獲得掌聲。
<養生主>養生之道在於養神,養神重在心靈的虛靜與應世的順應,因此,「庖丁解牛」既是養生之道,也是處世哲學。<達生>論養生,也必定談處世。<達生>最後一段是以魯國的孫休與子扁慶子的對話,點出修德與待人兩個層次,也可歸結於處世思想。孫休拜見子扁慶子,抱怨自己品格端正、臨難有勇,卻耕不遇時,事不遇君,在修德與際遇之間,有相當的落差。扁子回應說:

      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扁子首先指出,孫休所謂的修德,其實是「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就像高揭日月而行,只是彰顯自己的光彩,對其他人而言,沒有實質的助益,因此,不會受人喜愛。更重要的是,孫休未能以個體的「逍遙」、「無為」作為修德內容,向外追逐的結果,逐漸背離了至人之道。接著,再以養鳥為喻,說明待人之道,<達生>載扁子之言曰:

     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

      這段文字也見於<至樂>[25], 重點在於人不應自以為是,只從自己的眼光看世界,這樣的眼界狹隘,以此對人,即使是善意,也不見得讓人領受。就像養鳥一樣,從人的立場,世給牠安全的籠子,豐富的食物,甚至美妙的音樂;然而,鳥並不能享受人的厚愛,他需要的是,離開牢籠,在山林中自由的翱翔,住在山林,自行覓食,這樣,才是自由,也才能自在。<達生>雖以說道者應循循善誘,針對不同對象傳述不同內容,而非以放諸四海皆準的最高標準要求眾人,然其指向,也是「自然之道」。

(二) 呆若木雞-

     關於虛靜的心靈在複雜人世間的應處,<達生>記載了一個有趣的寓言: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人世間是爭鬥的場域,人與人的爭鬥就像鬥雞相啄,為了分出勝負,在爭鬥中遍體鱗傷。「庖丁解牛」提醒我們以虛順的心靈面對複雜的人世,避免心神的虛耗;紀渻子養鬥雞則側重無法避免爭鬥時,如何面對?這則寓言以養鬥雞為喻說明不同階段的心境與產生的效應。首先,鬥雞表現出虛浮驕矜,自恃意氣,這是沒有內涵自信的血氣虛張,不具任何戰鬥力。其次,學得一點本領之後,聞聲而應,見影而動,禁不起別人的挑釁,是好鬥的血氣之勇。接著,本領逐漸高強,鬥志昂揚,氣勢旺盛,雖然身心皆屬強悍,卻太過張揚。最後,本領學得了,心靈也變得平靜,表現出來的是從容、鎮定,不顯喜怒,也不見凶悍,這樣的狀態,《莊子》稱為「呆若木雞」,乍看虛弱,其實最強悍。因為,敵手雖然知道他的實力非常強大,卻不清楚到達什麼程度?臨場不顯喜怒與凶悍,更讓對手不之知如何應付,因此所有的對手只能轉身逃走。

六、 結語

      <達生>論養生,兼及形與神,而以神為主。思想主軸仍延續內篇<養生主>的觀念,但擴及形與精,而提出「形全精復」的「神全」觀念。再者,對於養生之法,也利用多個寓言故事深入闡發「凝神」、「忘」與「內外俱養」。
      <達生>以養生思想為主,旁及處世思想,其內容包括:提醒世人勞竭必敗,並以呆若木雞的寓言,說明面臨爭鬥的態度,都極具啟發性。
      中國養生思想的系統論述首自《莊子》,《莊子》內篇論養生以養神為主,而未及養形,<達生>在形與神的主從關係,仍維持以神為主的思考;然而,已論及形、精的觀念,對養生的內涵與詮釋,都有相當的貢獻。尤其是《莊子》外雜篇論述養生的專章,補充了內篇養生論神不論形的空缺,讓養生思想更全面而完整。

注解:

[1] 《莊子》並未分段,本文的分段參考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商務印書館,1999)。

 [2] 清‧林雲銘:「此篇中大旨,發內篇<養生主>所未備。」(《莊子因》,台北:蘭臺,1975,卷四,頁三十五)王夫之:「此篇(<達生>)於諸外篇中,尤為至深,其於內篇<養生主>、<大宗師>之說獨得其要歸。」(《莊子解》,台北:里仁,1995,頁154。)

[3] 關於《莊子.養生主》的無涯之「知」,歷來解釋紛紜,宋人林希逸解「知」為「心思」(《莊子鬳齋口義》,頁42),今人陳鼓應說是「願望」(《莊子今註今譯》,頁102),吳怡分析為「對外物的認知,人事的智謀。」(《新譯莊子內篇解義》,頁124)牟宗三則說:「凡陷於無限追逐而牽引支離其性者。此可總之約:生命之紛馳、意念之造作、意見之繳繞與知識之糾滕。」(《才性與玄理》,頁206-207)牟先生的解釋最為完整,因此,一般理解成「知識」,恐有簡化之嫌。

[4] 關於《莊子》的結構,參見張默生《莊子新釋》,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5] 本文所引用的《莊子》,悉以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台北:頂淵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1)為主,以下如再引述,僅標出篇名。 

[6] 唐‧成玄英注<養生主>「秦失弔老聃」曰:「老君為大道之祖,為天地萬物之宗,豈有生死哉!故託此言聖人亦有生死,以名死生之理也。故老君降生行教昇天,備載諸經,不具言也。」(《莊子集釋》,頁127)則顯然受道教長生不死的影響,背離了《莊子》的本意。

[7] 牟宗三以為,<養生主>談養「生之主」,雖然以養神為重點,也可及於養形。然而,<養生主>全篇未談養形也是事實。參見《才性與玄理》,頁205-217

[8] 參見唐‧成玄英《莊子疏》,清郭慶藩《莊子集釋》,頁632

[9] 參見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頁285。「不得已」是莊子重要的處世原則,莊子主張,人應先涵養虛靜無執的心靈,再以「一宅而寓於不得已」(<人間世>)的態度,回應紛雜的世界,「一宅」,就是「宅一」,也就是虛靜之道,「不得已」則是一種「不將不迎」的方式:對外在事務不持成見,也不一定如何的開放態度。

[10] 劉榮賢<外雜篇中的養生思想>,收在《莊子外雜篇研究》(台北:聯經出版社,2004),頁165

[11] <知北遊>:「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形本生於精」,充分表明形與精的主從關係,而形生於精、精生於道,也是順承「通天下一氣」觀念,對生命的三層解析,養生則在從道,從道要落實在精與形說,因此,知北遊的養生思想與<達生>一致,都是兼重形體與精氣。而「精」是《莊子》外雜篇養生思想的關鍵,養形成為外雜篇養生的重要主體,參見劉榮賢<外雜篇中的養生思想>,收在《莊子外雜篇研究》(台北:聯經出版社,2004),頁155-180

[12]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達生>此段所本,都是一種境界的形容:真人未有師心成見,不受外在事物的牽引,達到死生如一的境界。

[13] 唐‧成玄英:「夫不為外物侵傷者,乃是保守純和之氣,養於恬淡知心而致之也,非關運役心智,分別巧詐,勇敢果決而得之。」(《莊子疏》),參見清‧郭慶藩《莊子集釋》,頁634

[14] 關於「神全」,也見於<天地>:「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神全」植基於「道全」、「德全」,可注意的是,此處「形全」與「神全」並列,「神全」固然是聖人之道,「形全」是「形全」的前提,重形的觀念不言可喻。

[15] 吳怡《莊子內篇解義》(台北:三民書局),頁239

[16] 徐復觀認為,所謂「重外」,就是「有所矜」。「矜」,是「對象與主觀有距離,而主觀感受有壓力的心理狀態。」也就是物我相對而產生的壓迫與執著。參見《中國藝術精神》(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66),頁124

[17]<人間世>:「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徐復觀以「心的某種狀態」解釋「心」(《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頁382),王邦雄則以「無心」說心齋。(《生命的實理與心靈的虛用》,頁202)「氣」是無嗅無形的東西,莊子以之比喻虛靈的心,相當貼切。

[18] <達生>載:「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19] 參見清‧郭慶藩《莊子集釋》,頁657

[20] 唐成玄英疏曰:「夫體道虛忘,本性常適,非由感物而後歡愉,則有時不適,本性常適,故無往而不歡也。斯乃忘適之適,非有心適。」(《莊子集釋》頁663)。

[21] 「照之於天」、「莫若以明」都是<齊物論>提出的重要觀點。「照之於天」是以道心如實照見萬物,也就是從到的角度與高度看萬物,如此,物與物的界線是模糊的,物與物是平等的。然而物根源於道,也可以彰顯其特殊性。從道觀之萬物可以同時平等又保有其特殊,這就是「明」。關於「明」,《老子》:「知人者智,自知者明。」(33章)、「知常曰明」(16章)。莊子承此彰顯道家的玄智,「莫若以明」就是「去成心而使人我意通之道。」(唐君毅),包含「透徹的智慧」與「開闊的胸襟」(杜保瑞《莊周夢碟》,台北:五南,2007,頁45)也就是能超越物我的相對性又能一體肯定異我的特殊性。 

[22] 《莊子.秋水》:「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莊子集釋》,頁603-604)<列禦寇>也有類似的故事:「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莊子集釋》,頁1062)。都是以非常形象化的神龜、犧牛為喻,說明名利權位的競逐,是一往不返的不歸路,《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李斯被斬之前,回頭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台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3,頁1063)因此,與其在被架上雕俎祭盤才後悔莫及,不如及早選擇正確的人生道路。

[23] <讓王>主旨在重生輕爵,以十五段寓言闡發「全身養生」的思想。其中,有許多是以「避君位」、「不仕」作為主題,如越國王子搜、顏回等人,都是在外在功業與個人生命的抉擇中,以後者為重,傳達「不以國傷生」、「重生則利輕」等觀念。

[24] <達生>載:「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25] 陳鼓應主張孫休見子扁慶子一段應當從<達生>刪除,其理由有二:<達生>全篇說養生之旨,重點在「形全精復,與自然為一。」此段內容與全文主旨不符。在文獻上,全段擷取拼湊<大宗師>、<至樂>、<山木>與《老子》第10章而成。(參見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9,頁513-515。)陳鼓應對道家研究深透,其《莊子今注今譯》在海峽兩岸流傳廣遠,頗具影響力,是筆者非常敬重的學者。然而,筆者以為,郭象注本雖然並非《莊子》原貌,但以流傳廣遠,注家多有闡發,若非確有證據,不宜輕易刪除。<達生>主旨在於「形全精復,與自然為一」的養生大義。孫休見子扁一段,正是說明「與自然為一」的處世之道,與全篇主旨相符。至於材料的問題,這段文字確實有襲用內篇與《老子》,而這樣的現象在古籍中所在多有,如《莊子.人間世》「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一段,就與《論語.微子》的記載幾乎一樣,文獻的運用或有承襲之處,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闡發,就會有不同的思想內涵與重點。何況,《莊子》外雜篇本是莊子後學編寫,承襲內篇與《老子》的內容與思想,無疑是正常的。

參考書目

東周.莊周著,清.郭慶藩集釋,《莊子集釋》,台北:頂淵文化,2001
西漢.司馬遷著,瀧川龜太郎注,《史記會註考證》,台北:萬卷樓,1993
南宋.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莊子虛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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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才性與玄理》,台北:學生,1989
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台灣商務,1999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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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邦雄,《生命的實理與心靈的虛用》,台北:立緒文化,1999
杜保瑞,《莊周夢蝶》,台北:五南,2007
吳怡,《新譯莊子內篇解義》,台北:三民,2000
劉榮賢,《莊子外雜篇研究》,台北:聯經,2004
張默生《莊子新釋》,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本文收錄在《紀念施銘燦教授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頁1-16。

※ 助理補注:格式稍有改動,內容與原文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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